回到原始时代:中国游戏蛮荒史(上)

  新闻资讯     |      2023-12-13 10:23

  回到原始时代:中国游戏蛮荒史(上)从游戏杂志们诞生到消亡,不到二十年的时间,中国游戏行业从无到有,经历过漫长的真空期,终于走到了对外输出的这天。

  1995年,《电子游戏软件》创刊主编刘文雨曾经写下一篇雄文,《乌鸦·乌鸦·叫》,为国内游戏行业点起了火炬,也吸引了一批热爱游戏的年轻人,投身这个行业之中。

  回过头去看,如今中国游戏面临的诸多困境,以及那些不确定性,早在当时已经展露出了伏笔,去回顾和梳理那些中国游戏开路者们的经历,可以找到现在许多问题的答案。

  最后的那段日子,编辑部里每天都在迎来变化:杂志销量节节下滑,两个编辑室腾空了一个,好在编辑们不断离职,办公室虽然小了,倒也装得下。

  杨旭留到了最后,他找来漫画家汤米,为《电软》策划了个漫画新栏目,埋头搞剧本创作、漫画构思,同事们一个个走出那扇门,再也没出现,伏案热火朝天工作的杨旭,显得有些后知后觉。

  主编风林一直在尝试挽救《电软》,调整老栏目,增加新的内容,前后推出《变形金刚》《机战FAN》《怪物猎人》《口袋迷》等一系列增刊,但不管怎么努力,平媒下坠的颓势都不是一个人、一个编辑部挡得住的。

  后来风林也走了,杨旭成为除了新主编乔沛以外,整个编辑部里资历最老的人,直到停刊的决定终于落地,他依然觉得不真实:

  “大家都知道没几天了,但是又不甘心,又想再努努力,但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,杂志也变得薄薄的。”

  闯关族这个概念,是《电软》创始主编刘文雨提出来的,作为玩家们的代称,这个词在世纪之交那十年,曾给无数人带来过归属感和快乐。

  在《电软》前身《GAME集中营》创刊伊始,刘文雨说,“它是属于整个电玩迷的,因此在创刊号上我们写了五个大字,创关族的家PP电子娱乐游戏。”

  1993年8月,前北京社会科学研究院哲学所成员刘文雨,带着邱兆龙等友人,一起出版了以“龙之战士”海报做封面的《GAME集中营》首期试刊,付梓之后,这本稍显简陋的杂志引起玩家们轩然大波,无数来信向编辑部涌来。

  索冰就是其中一封信的作者,那时他还是个学生,通读全书之后大呼过瘾,就好像一直生活在一片荒漠里面,很孤独,突然咔嚓一下,找到了心声,把我们这群有着共同爱好的人聚在了一起。

  或许是索冰写得太过情真意切,邱兆龙给他回了信,邀请他和编辑部以及其他读者开个座谈会。会开完以后,那天回家的路上,索冰飞快地蹬着自行车,双手撒把,兴奋地挥舞双臂,和刚认识的朋友们高谈阔论着SFC磁盘。

  那时候,大洋之外,SEGA和任天堂正在刺刀见红地争夺主机市场主导权,可在国内,游戏机还是萌发不过十年的新鲜事物。

  时间再往回拨些,1984年,前往上海视察,观看了几个年轻人的计算机表演,随后感慨:计算机普及要从娃娃抓起。

  春风吹向各地,改革最前沿的珠三角,趁着这股风潮长出了果实。段永平那时还没创立步步高,辗转到广东中山打工,接手了中山市怡华集团属下的一间小厂,趁着国家鼓励计算机的风口,把山寨任天堂FC的小霸王学习机推向了市场。

  三年时间,中山小霸王从年亏损200万元,一跃获得了上亿产值,还找来了功夫巨星成龙做广告,广告词是:“望子成龙小霸王。”

  实际上,小霸王学习机真的可以教人编程——小霸王运行的,是专为当时大学生创造的BASIC语言,曾经引领过无数硅谷精英们入门。但很明显,国内的绝大多数小霸王用户们,更喜欢的是它的游戏功能。

  杨旭就是那批沉醉在小霸王里的小学生之一,由于一台FC已经超过了普通工薪阶层的月工资,绝大多数小孩要打游戏,只能去开在路边的私人游戏店里,这类店子,一般只有一台电视、一台主机,一大群孩子,围着看那么两三个人玩。

  那时候,家家户户几乎都还在用黑白电视机,天线放在阳台,信号不好的时候要去阳台摇一摇天线,看电视节目都是雪花的。在杨旭和同学们眼里,游戏机完全超出了想象,“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,哪见过这么厉害的高科技,还可以控制电视里的小人。”

  即使没有多少零花钱,只能看着,他也感到满足。反倒是杨旭的父亲,看他天天在游戏机店里干看着,心一横索性买回家一台,正式开启了杨旭的游戏启蒙之路。

  由个体开办的一间间小“游戏厅”,是电子游戏在中国最早扎根的土壤,也是国内游戏文化萌芽的起点。上海市人民路,被中小学生挤满的游戏店里,店老板谭启仁意识到在游戏主机、卡带之外更大的商机,创办了国内第一本非正式的游戏杂志,《电子游戏指南》。

  黑白印刷,没有插图的小册子,每本要卖五块钱,都进了老板谭启仁的腰包,而为这本杂志供稿的国内最早的游戏编辑张弦和叶伟,酬劳是能免费玩到最新的游戏。

  《电子游戏指南》是非法刊物,谭启仁明白这其中的风险,于是联系上《电子世界》杂志社,以“电子游戏丛书” 的形式出版了《电玩迷》。张弦和叶伟也转了正,成为中国第一本合法游戏杂志的创始人。

  受到这本杂志启发,主打汉化单机游戏的先锋也萌生做杂志的想法,刘文雨从此披挂上阵,除了最早一起创立《GAME集中营》的邱兆龙、田松、刘儒德等人,还挖来了张弦和叶伟,让《电子游戏软件》成为中国游戏杂志业界最早打响名号的一支强军。

  几乎在同时,主打PC游戏的《家用电脑与游戏》横空出世,不久后和《电软》师出同门,覆盖软件、硬件、网络、数码等内容的《大众软件》亦杀入战场,游戏杂志行业,迎来“三国鼎立”的盛况。

  1994年初,先锋公司成立技术开发部、技术支持部和编辑部三大部门,全力出击游戏业,投入300万研发PC游戏。中国游戏开发的探路者张立波,和同事们开始开辟这块荒蛮的新世界。

  从可玩性的衡量,到剧情、人物、数值等技术层面的策划知识,都是一片空白,眼前最可行的道路,就是汉化、模仿国外游戏。海外排行榜的著名单机游戏,如第二次机器大战、赌神、重装机兵和诸葛孔明传,都被扒了一遍,张立波摩拳擦掌,等不及要把所学变成作品。

  先锋第一次出手,就接近梭哈——投入225万,生产25000盘《赌神》,计划3个月后资金周转回笼。

  负责人之一林纲充满信心,“中国游戏有巨大市场,先锋赌也赌在《赌神》上了。”信心很快破产了,3个月后,《赌神》仅卖出3000套。

  即使技术上和国外持平,但在国内,游戏渠道、广告甚至市场都没有形成,反倒盗版技术远超国际,发售一个月后市场上出现的盗版《赌神》,技术水平更高,甚至修了原版的bug。

  巨大的危机笼罩着先锋,公司必须重组并转移研究方向,另一位负责人边晓春,决定把先锋公司计算机部的网络部分独立出去,把激光打印机的生产和销售留给先锋公司,集中力量寻求游戏软件方面的发展和新的资金来源。

  为了保住项目,边晓春带队到福建做了个大型网络项目,挣些“活命钱”。在那几个月里,员工开始人心浮动,数位骨干人员离职。

  1994年5月,边晓春结识美国太平洋技术风险基金负责人周全,那时周全领命,与北京市科委所属的优联公司合作,进行游戏机平台的学习软件与游戏软件开发,与边晓春要进行的开发项目不谋而合。

  而《电子游戏软件》杂志当时表现出的发展潜力,更成为周全决定押注边晓春的重要因素。初次见面3个月后,周全和财务专家到北京看了项目,和边晓春等人聊了聊,随后双方签约,约定由太平洋技术创业投资公司提供创业投资100万元人民币,北京科委下属的优联公司出资100万元人民币,先锋公司出资200万元人民币,注册资金共计400万人民币,成立一家新公司。

  前导脱胎而出的时候,先锋已经走到了尽头,势头正旺,把广告做到CCTV的中山小霸王,用20万元人民币,买下了先锋公司所有技术平台。

  300万元投入的技术,被贱卖到20万元,张立波的梦想破灭了,“我才明白,决定游戏命运的不是技术,而是市场。发动机再好,只会撞得更狠。”

  1995年3月,前导软件公司正式成立,边晓春着手策划新期刊《大众软件》,而为他带来过好运的《电子游戏软件》,原本一路高歌猛进着,却突然跌落了悬崖。

  等待开始于1995年7月,《电软》被上级主管部门停刊处分。据说对方一共列出了《电软》的15条罪状——封面太花哨,缺乏严谨和严肃性;居于封面显眼位置的副标题GAME 集中营容易令人联想起二战时期的纳粹;刘文雨主笔的卷首社论包含敏感话题等。

  这篇被点名的卷首社论,缘起于武汉大学一位玩友的来信。他在信中痛责《GAME集中营》辜负读者的期望,“你们写的攻略好是好,但那是日本的游戏!你们登的彩页美是美,但那是日本的广告!究竟哪一天我们能在贵刊上见到中国人自己制作的游戏!”

  刘文雨于是写了这篇《乌鸦·乌鸦·叫》,从对游戏的妖魔化、盗版泛滥、相关产业沉迷于低端山寨,以及市场的无序恶性竞争等多个维度,剖析出彼时中国游戏行业全方位的困境。总体来看,对于国产游戏的未来,他并不看好。

  《家用电脑与游戏》杂志,针锋相对地写了篇《乌鸦别叫了》,指出国内也有不少厂家在钻研游戏,就连《电软》自己的母公司先锋都做过不少汉化,国际巨头们也在廉价劳动力的吸引下,纷纷涌入国内。在这篇文章里,中国游戏行业前景一片大好,仿佛立刻就要超英赶美,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中国游戏的狂潮。

  “我们掐指一算:5个人1年12万美元,乖乖,没人年均产值20万元人民币!干什么能比得上这一行啊。”

  刘文雨宣布卸任《电软》主编,自称“回家看夕阳红去了”,新主编由叶宗林担任,当然,退居常务副主编的刘文雨,依然是《电软》的灵魂人物;副标题“GAME集中营”改为“GAME风景线”;被批评过的人气栏目“电刑室手记”,则被取消整改,曾经缔造这个栏目的刘儒德,远渡重洋出国留学。

  脾气火爆的索冰对此忿忿不平,“游戏不该成为替罪羊。就像下象棋,本来是一种健康的娱乐,如果某个棋品差的人,输棋后发脾气,拿棋子儿把人家额头砸伤了,我们能因此指责象棋是毒瘤吗?”

  可索冰的愤怒,没有任何作用。经历三个月停刊整改后,《电软》重新回到读者面前,编辑部也再次稳定下来。

  笔名软体动物的汪寅,负责电脑游戏月旦评;先锋的边晓春,带着王歆一起撰写专栏三国游戏纵横谈;黄昌星负责硬件知识栏目,邱兆龙、索冰写世嘉MD和超任SFC游戏攻略与国内外新闻...

  爱玩游戏的年轻人,聚在一起,鬼点子是最多的。邱兆龙喜欢模仿蜡笔小新的声音,怂恿索冰去偷刘文雨放在柜子里的零食,和索冰一样留长发,喜欢摇滚乐和《变形金刚》的汪寅,也性格活泛,喜欢在办公室里模仿动漫和游戏人物。

  有天早上,索冰和汪寅一人站一头,夸张地比划着手脚,模仿《龙珠》里悟天和特兰克斯的合体舞,搏得一阵欢笑。后来他们才知道,那天杂志社正好有领导过来视察,“不知道我们这段耍宝有没有被他们看见。

  EA和育碧入华,在北京和上海开了分公司,国内刚成立的西山居、目标、前导、尚洋等厂家都在发力,国产游戏的曙光似乎已经近在眼前。

  那年5月13日,日本光荣总部将《提督的决断3》部分资料发向光荣天津分公司,进行游戏的美术处理。在制作过程中,动画制作部门的梁广明、高原、郭海京、祁巍四人,发现游戏中有大量美化战犯东条英机和日军的内容,随即向高层提出交涉。

  一石激起千层浪,《提督的决断》系列被定性为“游戏”,天津政府立即采取了行动,扣查天津光荣公司内所有与游戏有关的数据,并控告该公司违反电子出版物管理法,罚款479,000元。

  围讨之下,天津光荣公司发表了“认罪书”,梁广明、高原、郭海京、祁巍四人,被网友称为“光荣四君子”。《人民日报》发表题为《为了民族的尊严——记天津光荣软件有限公司四青年》的文章,对这几位年轻人给予了高度评价,“以无畏的勇气,表达了热爱中华民族、热爱世界和平的炽热感情”。

  随后几个月,电视上处处可见对“光荣四君子”的报道,电子游戏的意识形态载体属性开始受到重视,除了这一年在北京、上海设立分公司的EA和育碧,国外大厂入华的步调,全部放慢。

  那段时间,对此还未觉察的索冰,正醉心于《梦幻模拟战2》,打算写篇全对白攻略在杂志上连载。可他很快发现,自己的攻略不可能上版——占的篇幅太大,不符合《电软》的风格。

  对《电软》点到即可方针的怀疑,成为了索冰“叛离”的引子。刘文雨时期的《电软》强调信息量的丰富和全面,无论游戏攻略、业界评论,还是动漫作品的介绍,均挑选大众化的选题,尽量把篇幅控制在两个页码以内。

  而索冰对此不以为然,他认为《电软》不能只顾商业性而不顾真正的发烧友,否则会失去活力。双方无数次碰撞后,在书商“李十万”怂恿下,索冰离开了《电软》,自立起《电子游戏与电脑游戏》的山头,还挖走了王歆、徐燕明在内的一批作者。

  后来,索冰说起这段往事,不再去聊谁错谁对,只是感慨“回头再看,那时我俩都太顽固,太自信于自己理念的正确。”置身于时代的浪潮里,无论刘文雨还是索冰,都没能看清楚这个行业将来的走向。

  1997年初,《大众软件》等国内主要游戏媒体,开始刊登《血狮》的彩版广告,彼时,奇书《中国可以说不》正当流行,在这本书启迪下设计出的这款游戏,宣传图上是身穿迷彩服的中国士兵,配上“保卫中国”的slogan,成功引起国内玩家的集体狂热。

  到游戏正式发售的4月27日,2万多盘游戏疯抢一空,有几个湖北的大学生为了在首发式上买到《血狮》,特意凑钱赶往北京。自知有愧的销售人员,跟对方说有什么问题一定要来电话,都可以解决,可是那几个学生只是带着手里的游戏离开,再无音讯。尚洋市场销售部经理吴刚说,那几个学生,是被深深的伤害了。

  这款《血狮》,称得上青史留名的烂作:模型比例失衡、bug频出、AI极端缺乏智能,玩家们期待已久的“国产之光”,除了精湛的市场营销能力,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夸赞的地方。这款游戏,以一己之力毁了一代玩家对国产游戏的信心,玩家们开始不信任国内制作组,甚至国产游戏。

  吴刚曾经看过一封信,写信的人明确表示,即使《血狮》那么烂,即使他已经非常愤怒,但他不会申请退货,就当为中国软件业做贡献了,只不过,这位来信者说自己不会再买国产游戏了,“很抱歉。”